我们来一起赏析南宋著名词人吴文英(号梦窗)的这首咏梅词《花犯》。这首词以梦境的迷离恍惚映衬梅花的幽姿神韵,体现了梦窗词特有的绵密深挚与精工典丽。
《花犯》· 吴文英 赏析
一、 主题与情感:梦幻交织的梅魂咏叹
这首词的核心主题是咏梅,但并非单纯的状物写生,而是将梅花置于梦境与现实、神话与人间交织的迷离氛围中,寄托了词人对高洁、孤寂之美的深切怜惜与共鸣,其中也隐含着身世飘零的遗恨和对永恒美好事物的追寻。
- 情感层次:
- 惊艳与痴迷(上片): “小娉婷,清铅素靥,蜂黄暗偷晕。翠翘敧鬓” 以拟人手法极写梅花的绝美风姿,将其比作妆容素雅精致的美人(婉约派笔法)。昨夜月下初识的惊艳(“月下相认”)奠定了全词痴迷的基调。
- 担忧与惊悸(上片): “昨夜冷中庭…惊回心未稳” 笔锋陡转,写凄风寒夜摧残花枝,词人梦中亦为之惊心。这种担忧源于对美好事物易逝的敏感。
- 慰藉与恍惚(上片末): “送晓色…才知花梦准” 晨光送来一树青翠(“葱茜”),梅花安然,慰藉了昨夜的惊悸。“花梦准”三字奇妙,既指梦中担忧成虚(“不准”),更指昨夜月下相认的梦境竟与现实(晨见之花)如此吻合,充满宿命般的恍惚感。
- 神话升华与永恒哀愁(下片初): “湘娥化作此幽芳” 将梅花想象为湘水女神(娥皇、女英)的精魂所化。“凌波路,古岸云沙遗恨” 既点化曹植《洛神赋》“凌波微步”形容梅花仙姿,更将湘妃泪洒斑竹的千古遗恨赋予梅花,使其美中蕴含永恒的哀愁(家国情怀/人生哲思的投射)。
- 孤傲与映衬(下片): “临砌影,寒香乱、冻梅藏韵” 写台阶旁梅影清幽,寒香四溢。以“冻梅”(或指另一株梅,或指冰雪中之梅)藏韵来衬托此梅的卓然不群。
- 痴情守护与幻境重现(下片): “熏炉畔、旋移傍枕” 写词人爱梅之极,将其从炉边移到枕畔,以便时时亲近。“还又见、玉人垂绀鬒” 梅影恍惚间又幻化成那位云鬟低垂的玉人(呼应开篇的拟人),现实与梦境、花与人再次交融。
- 呼唤共赏的豪情(结尾): “料唤赏、清华池馆,台杯须满引” 词人想象在清雅的池馆中,呼唤知己一同尽情玩赏此绝世梅花,应举杯畅饮(“台杯”:高脚酒杯;“满引”:斟满饮尽)。这“唤赏”的豪情,既是对梅之高洁美的最高礼赞,也隐含了词人渴望知音、希冀美好永恒的心愿(审美启蒙与人生哲思的切入点)。
二、 词牌与结构特色:时空交错的梦幻舞台
- 词牌渊源: 《花犯》词牌由北宋周邦彦首创,多用于咏物(尤其咏梅)。梦窗此作,既遵守格律,又在章法上体现了其特有的时空跳跃、梦幻交织的特色。
- 结构逻辑:
- 上片(写实与梦境交织): 开篇实写梅花娇美形态(“小娉婷”至“翠翘敧鬓”),接着回忆昨夜月下初见(“昨夜”至“月下相认”),再写夜间担忧花被风摧的梦境(“睡浓”至“惊回”),最后以清晨见花安好、印证“花梦准”作结。时间从当前→昨夜→梦境→清晨,虚实相生。
- 下片(想象与现实交融): 起笔即用神话典故升华梅魂(“湘娥”至“遗恨”),接着回到现实环境中的梅影寒香(“临砌影”),旋即又写词人移梅枕畔的痴举(“熏炉畔”),在移梅过程中眼前恍现“玉人”倩影(梦幻重现),最后以想象中呼朋唤友、畅饮赏花的豪情场面收束全篇。空间从神话云端→阶前→室内(熏炉→枕畔)→想象池馆,亦真亦幻。
- 过片(“湘娥化作此幽芳”)作用: 衔接极其巧妙。上片以“花梦准”结束,下片紧接“湘娥化作此幽芳”,仿佛解释这株梅何以超凡脱俗、令人魂牵梦萦——原来是湘妃精魂所化!这就自然地将现实之梅引向神话境界,完成了从现实叙写到精神象征的飞跃转折(承上启下的典范)。
三、 语言与修辞艺术:密丽深曲的意象迷宫
梦窗词语言以“密丽深曲”著称,此词是其典范:
- 拟人精妙,刻画入微: “小娉婷”(姿态)、“清铅素靥”(面容白皙)、“蜂黄暗偷晕”(花蕊淡黄如额妆)、“翠翘敧鬓”(枝叶如钗斜插鬓发),将梅花彻底人格化为一位绝代佳人,形神兼备。
- 典故化用,不着痕迹: “凌波路”化用《洛神赋》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”,形容梅之轻盈仙姿;“湘娥”用舜妃殉情、泪洒斑竹典,赋予梅花忠贞哀婉的品格。典故融入词境,自然浑成。
- 感觉通融,氛围营造: “寒香乱”(嗅觉触觉交融)、“冻梅藏韵”(触觉视觉结合),营造出清冷幽寂的环境氛围,衬托主梅之孤傲。“凄风紧”的触觉、“月下相认”的视觉、“惊回心未稳”的心理描写,共同构成强烈的感官冲击。
- 动词与虚词传神: “惊回”写梦醒心悸,“旋移”(急忙移动)、“还又见”(忽然又看见)写对梅的痴迷与眼前的幻象。虚词“更”、“方”、“还又”、“须”等,在转折递进间传达情感的微妙变化。
- 意象密集,色彩清雅: “清铅”、“素靥”、“蜂黄”、“翠翘”、“葱茜”(青翠色)、“绀鬒”(青黑色鬓发),勾勒出素雅清冷的色调,契合梅之气质。
四、 词人与流派背景:密丽婉约中的个人印记
- 吴文英(梦窗)与流派: 吴文英是南宋中后期婉约词风的集大成者,但与周邦彦之“浑厚和雅”、姜夔之“清空骚雅”不同,梦窗词以“绵密深挚、丽密质实、时空交错、用典晦涩”著称,开创了独特的“密丽沉郁”风格。
- 生平关联: 吴文英一生辗转于苏杭等地,多作幕僚,虽才华横溢却仕途失意。其词中常借咏物(尤其是梅、荷)寄托身世之感与人生之慨。此词中“古岸云沙遗恨”的苍茫,“寒香乱”、“冻梅藏韵”的孤寂,隐约折射出词人内心的漂泊之感和对美好易逝、知音难觅的深切体认。
- 风格体现: 此词完美体现了梦窗风格:
- 绵密深挚: 对梅的观察描摹细腻至极,情感投入极深(移花傍枕)。
- 丽密质实: 意象繁复(美人妆饰、神话人物、现实场景),色彩丰富而不失清雅,语言精工雕琢。
- 时空交错: 现实(白昼)、回忆(昨夜月下)、梦境(夜惊)、神话(湘娥)、想象(池馆唤赏)交织叠映。
- 用典精深: “湘娥”、“凌波”等典深化了梅的象征意蕴。
五、 词句与词义解析要点
- “蜂黄暗偷晕”: “蜂黄”原指唐代女子额间涂的黄色妆饰(源自蜂体之色),此处喻指梅花花蕊的淡黄色。“偷晕”指黄色仿佛偷偷地、淡淡地晕染开来,写花蕊色泽之娇嫩含蓄。
- “翠翘敧鬓”: “翠翘”原指翠鸟尾羽或女子头饰(形状似翠羽)。“敧”(qī),倾斜。此句以美人发髻上斜插的翠玉头饰,比喻梅枝上翠绿的叶片或旁逸斜出的枝条。
- “一壶葱茜”: “壶”,本指盛物器具,此处作量词,形容一丛、一树。“葱茜”(qiàn),草木青翠茂盛的样子。并非指壶中有物,而是形容晨光中整株梅花青翠繁茂、生机盎然。
- “湘娥”: 指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、女英,舜南巡死于苍梧,二妃追至湘江,泪洒竹上成斑,后投水殉情,化为湘水女神(湘君、湘夫人)。此处以湘妃喻梅花之高洁哀婉。
- “凌波路”: 化用曹植《洛神赋》“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”句,形容洛神在水波上轻盈行走。此处用以形容梅花如仙子般清逸脱俗的姿态风韵。
- “古岸云沙遗恨”: 想象湘妃魂灵所经之路(“凌波路”)在古老河岸、云烟笼罩的沙滩上,弥漫着她们千古的哀愁遗恨。此恨自然融入梅花。
- “寒香乱、冻梅藏韵”: “乱”字精妙,既指寒香四溢弥漫,也暗示此香之清冽足以扰乱人心神。“冻梅”或指另一株耐寒的梅花(如腊梅),“藏韵”指其风韵似被冰雪所掩,不及主梅(词人所咏之梅)风韵毕现。或指冰雪中的梅花,其韵致更为内敛含蓄。两解皆通,意在衬托主梅之卓绝。
- “绀鬒”(gàn zhěn): 青黑浓密的头发。“玉人垂绀鬒”是词人在移梅花傍枕时,恍惚间将梅影或梅枝形态幻视作美人低垂的秀发。
- “台杯须满引”: “台杯”,指带托盘的酒杯(台:承托),亦泛指精美酒杯。“满引”,斟满酒杯并一饮而尽。此句表现了词人想象中与知己在清华池馆对梅畅饮、尽情赏玩的豪兴,是对梅之美的极致推崇。
六、 应用建议
- 精读品味: 反复诵读,体会梦窗词语言的精工密丽、意象的繁复跳跃。重点琢磨“惊回心未稳”、“花梦准”、“还又见”等句传达的恍惚迷离感。
- 意象分析练习: 分别梳理词中出现的视觉意象(娉婷、铅靥、蜂黄、翠翘、月、葱茜、玉人、绀鬒、池馆、台杯)、嗅觉意象(寒香)、触觉意象(冷、凄风、冻)及神话意象(湘娥、凌波),分析其如何共同构建出梦幻凄美的意境。
- 比较阅读: 将本词与林逋《山园小梅》、陆游《卜算子·咏梅》、姜夔《暗香》《疏影》等经典咏梅诗词对比,体会不同时代、不同风格词人在咏梅主题上的不同视角与情感寄托。
- 写作启发: 学习梦窗以梦幻视角观照现实、以神话典故提升意境的手法。尝试写一篇短文,描述一件心爱之物,融入对其命运(担忧/欣喜)的想象或梦境,并赋予其某种象征意义(如坚韧、孤高、易逝之美等)。
- 知人论世: 结合吴文英生平(幕僚身份、漂泊苏杭、结交显贵却未得重用),思考词中“遗恨”、“孤寂”(冻梅藏韵)、“唤赏”(渴望知音)等情绪可能的现实根源。
总结: 吴文英的《花犯》是一首具有高度艺术成就的咏梅词。它打破了时空界限,将现实、回忆、梦境、神话与想象熔铸于一炉。词人以密丽深挚的语言,精工刻画梅之形神,更赋予其湘妃精魂的哀婉高洁与永恒遗恨。最终在恍惚迷离的幻境与呼唤共赏的豪情中,完成了对梅花——这一集孤寂、高洁、易逝与永恒于一体的美学象征的深情礼赞。这首词是理解梦窗词独特艺术风貌的绝佳范本。